冬暖2008

到爱的距离(原著凌远身世片段)

       窗外的天色渐渐地暗了。

  单人病房里的光线,逐渐不足以看清楚书上的字。

  苏纯轻轻地把妇产医学杂志夹了个书签,夹在腋下,才准备走出病房去在楼道继续看,却见凌远动了动,然后伸手,像是要去够什么东西,苏纯赶紧过去,先是握住他输液的手,防着他万一伤了扎着吊针的手背,一边俯身问,“要什么?”

  凌远皱着眉睁开眼,想要坐起来,“几点了?”

  “快六点。”苏纯帮他把身后的枕头垫好,扶他起身靠着,“你睡了快5个小时,中间医生进来过,护士换了液体,你都没有醒。大夫说今天晚上可以试进流食了,你饿吗?”

  凌远看看她,已经换了衣服----昨天陪他来时,俩人还都穿着第一医院的手术服。屋角的给陪床的长沙发边上,靠着一只小皮箱,显然是他去许乐风家时候,她已经回去过,且拾掇出来了衣服和书,显然是准备一直给他陪床了。

  自己并不需要陪床,而让她一直这样守着,凌远略微地觉得并不适应,本来让她回去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然而看见她的箱子,她瞧着他,担忧的,从前从所未见的温柔的神情,他心里有些茫然,这句让她回去的话,却也就咽了下去。

  他欠身将手机拿过来,拨了周明的手机,反复拨了几遍,都是没有人接听,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胸前的衣服,呼吸有些急促,拨了医院普外科总值班的电话,果然是说周明进了手术室,已经进去1个小时了。是小平安出现了胆道梗阻的状况。

  凌远下意识地就想去抓起来外衣,手背被输液针扯住,他才要去揭开贴在手背上的胶布,□输液针,苏纯按住他手,

  “周大夫不是没有叫你?如果真需要,他不可能不找你啊。”

  凌远停住,呆了好一会儿,慢慢又靠回去,皱眉,发怔地望着天花板。

  没过了5分钟,他又拿起来电话,按了几个键,又放下,握着手机又坐了10几分钟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再打周明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凌远眉头深皱,自言自语地道,“是吻合口张力太大?胆泥?……”

  这会儿输液仪器滴滴答答地提示输液瓶空了,护士进来,撤了瓶子,给他大概检查了一下,问,“您可以尝试进流食了。我现在给您订,我们有一些选择,您选一下?”

  凌远却答非所问地答道,“没有不适感。谢谢。”

  护士愣了一下,笑了,“那就好。那么您选择一下餐单?”

  凌远这才醒过神来,尴尬地点头,接过来,随便圈了一个,待到护士出去,忍不住又把手机拿起来,在拨,还是无人接听之后,他只攥着手机,喃喃地道,“难道是需要重建?1个多小时了……”

  他说着不自觉地站起来,却是一阵眩晕恶心,上腹抽痛,只好又弯着腰坐了回去。

  苏纯叹了口气,对他说道,“昨天李波走之前,给军医院的丘大夫不是已经打好招呼了?私人的手机也留给你了。不是说,这几天,如果需要,从院方发出会诊邀请,他立刻是可以过去的?李波临走前都把请求会诊函写好了。你别着急,如果周大夫需要,他会找你,也来得及立刻请丘主任过去。”

  凌远点头,这时候胃里疼得紧起来,他努力对抗着这阵疼,没有说话,由着苏纯扶着他躺回去,看见她一脸的担心,勉强笑道,“没事。待会儿吃两口东西,就好。”

  说着眼睛却还是去看手机,苏纯瞧着他,“你心里,这么放不下?你在手术前也知道的……”

  凌远沉默地躺着,不答话,一会儿护士将流食送来了,凌远不言声地接过来缓缓地吃了几口,胃里的烧灼确实缓下来,然而吃了不到一半,他却又突然将勺子放下,快步去了卫生间,又是都吐出来了,压着胸口靠在墙上,喘息。

  苏纯犹豫了几秒钟,抬头打量着他,

  “如果你实在放不下,我陪你回去。我……我也明白,就算你不上手术台,你心里也揪着,在这里也休息不好。”

  凌远苦笑,“我还真的从来没有这样。”

  他停了一会儿,自己缓缓走回来,坐在床上,“我想,至少到,严斌也恢复了,他也有一段比较好的时期……让平安知道,他爸爸不是不要他,不是厌恶他,愿意用身体的一部分来再作一次努力。”

  他正说着,敲门声响,他说了声,“请进”,护士站在门口道,“有一位许先生来看您。”

  “许先生。”

  在凌远重复这三个字的那一瞬间,苏纯朝他望过去,只觉得凌远的脸上,有着一种不能置信的茫然,然而,只是一瞬,在下一刻,她惊讶地看着凌远飞快地一手以手指为梳子将躺得微乱的头发理顺,一手将病号服抻平,系上了最上面那个敞开的扣子,甚至拉平了床单被子,当门被推开,那个已经年纪不小,却显然保养得极好,可以看得出年轻时候俊美的五官的男人走进来的时候,凌远仿佛已经不是方才忍不住在做徒劳的担心的病人,他坐得笔直,脸上的神情与平时开会时候所见的同出一致,当那个许先生向他走近的时候,他站起来,微笑,

  “许伯伯,你怎么来了?客人都走了吗?”

  那人却一时没有说话,微微皱眉,瞧着床头写着他的名字与病情的卡片,眉头皱得更深,而后目光又落在站在屋子一角的苏纯身上。

  苏纯望向凌远。

  她并不知道,这位突然而来的‘许伯伯’究竟是谁,只是方才那几分钟之内,凌远实在算得上反常的反应,让她心里忍不住地有点忐忑。

  “苏纯,帮我回去办公室取点资料。”凌远转向她说道,“还有,去看看平安的情况。”

  苏纯答应着,拿了自己随身的背包,推门出去,走到楼道拐角处,却见凌欢与一个与那位许伯伯差不多年龄的男人,快步而来,与她隔了半米站住,凌欢惊讶地道,“苏纯?”

  苏纯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更想不出凌欢为何来了----难道李波说话算话,凌远忍不住上午出去了,他就忍不住地告诉了凌欢?

  “你……你跟我哥一起么?”凌欢忍不住问道,然后说,“这是我爸爸。我爸才接到一个老朋友电话说我哥病了,在这住着,你……”

  “嗯,我恰好……恰好当时我在,就陪他来了。”苏纯点头。

  “你,怎么居然不跟我说!”凌欢忍不住埋怨道,“我知道肯定他不让说,可是你总该告诉我呀!别的也就罢了,他病着还跑去许……那谁那里,你拦不住他总该跟我说吧。咱俩谁根谁啊。”

  苏纯没有说话,这时凌欢的父亲似乎是着急要去看凌远,只客气地与苏纯握了下手,为她照顾凌远道了谢,没有等凌欢,自己往病房去了,苏纯舔舔嘴唇,对凌欢抱歉地道,“我主要是,答应了他。”

  凌欢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要是我,可肯定不会瞒你。不过本来我也瞒不住事儿。你呢,比□员的嘴巴都严---我哥怎么样?到底什么情况?怎么至于跑到了这儿来……”

  “溃疡出血,不严重。出血量不大。”苏纯忙道,“一切指标都好。 你也知道,详细检查,现在也不适合作,等过1,2周,他说会来做的。”

  凌欢嗯了一声,“反正现在爸爸知道了,他也别想糊弄过去了。这一段,本来我就担心他,总是觉得他状态不太好。果然就……咳,”她伸伸舌头,“我阿Q地觉得也好--- 本来我担心爸爸因为他工作的事情会唠叨他,现在我瞧不会了。爹妈就是爹妈,再公正严明,再观念不同,孩子真病了痛了,比谁都心疼。本来我爸一直跟他别扭着,虽然后来他也回家了也又说说笑笑了,却还是比以前差了点什么。俩人都找不着适当的台阶,我搭台阶,也没人理我。结果,这倒好,他病了,一路上我爸这个长吁短叹,得,我哥成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还被误解的好医生,好院长了,老头子倒是愤愤不平地把前些日子找我妈来抱怨我哥不是的程副院长抱怨了一大通。然后又把我数落一顿,说我整天跟他一个单位,还是手术科室,他这都出血了,不舒服肯定不是一天两天,怎么我就是跟小时候一样没头没脑没有眼力见!当妹子的,就不知道知冷知热……我冤啊,我一个小护士,跟他老人家差了多少级,他开的会,咱都没有参加的资格,他上的手术,我也还够不上能做手术护士……”

  苏纯忍不住乐了,“你这个妹子,够好了。够知冷知热了,是他别扭……”她忍不住沿用了李波的形容。

  “对对,这词儿用得对!”凌欢使劲点头,“你倒是说出精髓,咦?苏纯,你……你怎么会那么巧碰见我哥?”

  “他从手术室出来,我进去。”苏纯含糊地说,用拇指拉了一下背包带,“啊,我得赶紧走了,我……我还有份文献没有查出来,秦大夫晚上要。”她说罢,也不等凌欢回答,赶紧大步地走了。


  第二十一章 4


  苏纯出去之后,许乐风朝凌远走了两步,在迎面看见凌远脸上随着苏纯的出去而冷淡下来的神情的一瞬,又停住,朝一边的长沙发走过去,坐下,凌远拖了把椅子,坐到与他距离大概一米的对面,

  “有要紧事?”凌远瞧着他问道。

  许乐风却没答他问题,皱眉问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说肠胃炎?怎么搞到胃出血这么严重?”

  “你不会是……听了阿姨传话,来关心我的吧?”

  在他家里,凌远一进门,就被许夫人挽着手臂跟众人介绍,“这是我们干儿子小远。”

  凌远有瞬间的愣怔,看许乐风时候,他也只是一如平时的神情,自己也就只好微笑,之后,一直与诸位许乐风的世交好友,或者是才准备开始建交的从前政敌一边交换名片,自我介绍,谈论着大众健康现状,或者回答一些垂询式的关于医疗现状的问题,跟一位母亲有肝病的部长聊了几句如今肝移植的现状和预后的流行病统计,大约是1个半小时过去,他开始觉得精力不济,可是离跟苏纯说好,以手术室名义给他电话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时候,这时许乐风的夫人笑容满面地端着放了点心和茶的托盘过来,一边劝 大家尝尝她家乡的云雾茶,新鲜作的点心,一边冲一直在与凌远讨论如今医生服务态度的xh社副社长笑道,“小远下午还得回去看个重病人。刚刚做过移植的。我得把他拉去厨房提前让他吃口午饭,不听你在这儿咄咄逼人了。”

  于副社长立刻做出请罪的姿势夸张地道,“职业习惯,职业习惯。不得了,得罪了嫂夫人。”

  许夫人原与他就极熟,这时只微微一笑,拉着凌远手道,“小远,来先吃口饭。不是还要早回去吗?”

  凌远被她拉着,到了饭厅坐下来,看见她端出来了几样精致小菜和一份鱼翅汤,瞧着他道,“老许说你还要着急回去,先吃口东西垫垫底。”

  凌远犹豫一下,只好对她说道,“前天吃坏东西得了急性肠胃炎,只能吃白粥,不能吃这些东西。谢谢许伯母了。”

  “我说你脸色怎么这样不好,以为只是工作太累。要不要到楼上客房休息一下?”许伯母颇体贴地问。

  凌远道谢后只说不碍的,已经基本好了,再又与她客套几句,也就从后门离开了许家。一路上,这‘干儿子’三个字,与许夫人脸上的热情笑容,反反复复地在眼前转,固然知道他们夫唱妇随,这样的介绍,横竖就是许乐风的意思,他是他儿子的事实有不少人知道,却也不是所有,如今,看来是公开地以他干儿子的身份昭告天下了。虽然说,这对他之后的路,恐怕只有好处,然而心里却是窝囊窝火,烦乱异常。想到以后恐怕更难免了类似的应酬,难免了跟干妈演亲热戏,五脏六腑都翻腾绞拧起来,在计程车上,好不容易压制住了没有吐。

  回去,也是累得狠了,一觉睡到天擦黑,居然没有做噩梦。

  而此时,许乐风来了。而且找到了这里。

  难道只是听说他病了,跑来看他?

  他忽然再度想起,上一次他也是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在他在德国,葬了生母之后。不想吃,不想睡,躺在公寓的床上,已经数不清望天花板多少天。那次许乐风把他拖起来,扔到医院,看着他输液,也并不与他说话。自己却一定是说了无数,无数心里的疑惑,茫然,愤恨,厌恶……而他什么都不答,只是强制着他输液,吃药,后来,在他可以出院的那天,他问他,

  “你觉得这个女人爱你吗?”

  “你爱我吗?”

  许乐风微笑,“如果我死了,你要这么折磨自己到死来报答我的‘爱’吗?”

  凌远一时接不上话,然后,许乐风将箱子的拉杆推到他手里,“我给你订了了长期心理咨询。你如果想好好活,按照箱子里夹层的名片上的名字去找。你不想,就继续胡来,我绝对不会再来第二次。”

  “凌远,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要做那些完全没有意义的可笑的事情。不要做个蠢人,做那些让自己和别人都更加尴尬,损人害己的事情。”

  ……

  凌远望着许乐风,半晌,再度笑了,“许伯伯,我以后,当着人,得叫你干爹?不当着人,咱们就还照旧吧?”

  “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干什么。”许乐风烦躁地皱眉,下意识地目光再度落在床头写着凌远简单病情的名牌上,“你就是这么不知轻重。既然是病得这么重,先把病治好再说其他,你对我说一声就是,我自会再找机会安排你认识他们。”

  “你以为我……”凌远脸色越发苍白,撑了下扶手几乎站起来,终于还是又坐下,冷冷地道,“您不是说,这聚会重要无比,非去不可。甚至想让我推掉一个至关重要的手术?”

  “你胡搅蛮缠什么?”许乐风面带愠色,“我说了,轻重,轻重,总是有个不同的轻重概念。”

  “哦?”凌远心里越发烦乱,本想着该是不着痕迹地与他说些打太极的话过去,然而嘴巴仿佛不听脑子的使唤----或者是缺血的缘故?他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呼吸略微急促,“也是。在你心里,命和命的价值天差地远,有可以毫不犹豫地就扔出去,不用管死活的;有可以留着用用,扔了可惜的,还有比较好用,可以稍微珍惜着点儿用,用坏了有那么点心疼的?”

  许乐风沉下脸,刚欲说话,门被推开,凌景鸿与博爱的方副院长一起走了进来。

  “爸,”凌远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无可奈何地瞧了眼方副院长,后者摊开手解释道,“我这也算是份内事---通知病人家属。你今天早上自己出去,虽然给我签字,我毕竟还是不放心。尤其咱们这层关系,凌老以前是我医学院的老师……”

  他说着,退出门,冲凌景鸿道,“你们聊。凌老,有事叫我就是。”

  凌景鸿点头道谢,望着坐在沙发上的许乐风略微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许乐风也是一呆,倒是随后就站起来笑道,“景鸿,可是好几年都没见了。”

  凌景鸿瞧了他一眼,不太自在地点了点头,这时目光落在凌远身上---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家,而这时,明显地比一个多月前憔悴了不少,脸色苍白发青,事实上,前几天,看见新闻联播里关于第一医院的新闻,之中若干他的镜头,看在别人眼里,沉稳干练,意气风发,然而就在当时,他竟没注意到导播在说些什么,只是盯着屏幕里的儿子,不由自主地就对老伴说道,“小远怎么瘦了那么多呢?”

  这时凌远已经走到他身边伸手想接过他大衣,正赔笑着说,“爸,您别着急。真没事。就是溃疡复发,我前些日子已经查了;最近实在太忙,昨天一个16个小时的活体肝移植,一整天没顾上吃饭。不过这次大抢救过去,我已经递了报告,后一段时间暂时减少收病人,医护人员做适当调整和记录整理……”

  “出血之后最要紧的就是卧床静养,你还不好好躺着?乱跑什么?”凌景鸿一把把外衣抓着,恼火地抓着他胳膊把他推着到病床旁边,这时见床单被子都平平整整,而许乐风脸上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地平静,他对面,进门时候看见凌远端端正正地坐着的椅子,凌远惨白发青的脸上依然十分得体的笑容,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恼怒,然而当着许乐风,却是什么也不好说,只是沉着脸催促凌远好好躺着歇着,又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把床头柜上的药,墙上挂着的医嘱单,仔细地瞧。

  许乐风站起来,走到凌景鸿身边,拍了下他肩膀,“景鸿,咱们这可也算是一辈子一块儿走过来的老朋友了。最近忙,都没得聚会。我今天得了几瓶好酒。什么时候你有空,咱们喝几杯。叙叙旧。”


  第二十一章 5


  凌景鸿的目光并没有从医嘱本上离开。听见他说叙旧,只觉得越发刺心,没来由地,就想起来旧事,好多年前,第一医院未曾改建之前,妇儿楼前的花坛,花坛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暖缓和和,放在竹篮里的小小婴儿。

  他很确定,那婴儿,在他走到的时候,被放在这里并没有多长时间。他甚至睡得还很甜,并不像被抛弃的孩子那样声嘶力竭地哭或者已经哭得哭不出声,以一种奇怪的声调断断续续地嘶声地发出最后绝望的,向这个世界的求助。

  而他,却安安稳稳地睡着,作为一个婴儿,少见的清晰的五官,长而浓密的睫毛,胖嘟嘟的脸颊,嘴角还带着淡淡的奶渍,想必是睡前才刚刚饱餐了一顿。甚至,那质地极好的婴儿衣服,裹被,塞在衣襟里的擦口水的柔软的小手帕……这一切,让凌景鸿甚至怀疑,这并不是个弃婴,而是父亲或者母亲,不,不会是父母,也许是其他带他的家人,临时有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把孩子落在这儿了。

  只是,他毕竟还是同之前或者之后被丢弃在这花坛边的弃婴一样,就是个被父母抛弃了的婴儿。

  那一天,在天色暗了风起了这孩子哼哼唧唧地马上要哭出来的时候,凌景鸿把他抱到了怀里。

  在无数次的追忆中,凌景鸿已经无法确定自己当时的心思。

  也许,在当时,只是很简单的,天黑了,风起了,并没有人回来寻这孩子,他委屈得要哭,于是,凌景鸿就很本能地,把这孩子抱了起来。

  在那一刻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之内,他与爱人陈忆就这个孩子到底该怎么办,有过无数的犹豫和争执---或者,不能说争执,在陈忆抱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底气去与她争执,她说得都对,她是产科医生,这样被丢了不要的孩子,别说在农村,便算就在城市,首都,此地,都是并不少见,怎么管得完?她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可是俩人都是才被允许工作,‘接受组织考验’不久,一方面正是要兢兢业业地表现得时候,一方面,毕竟耽误了好几年,终于有了重回专业的机会,从自己的角度,也需要竭尽全力的放在工作上;凌景鸿一直说,再等两年,等凌岳更大点了,能给父母帮些忙了,再说,可这时,却抱回来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这孩子还远不像凌岳小时候那么好带,开始不肯吃奶嘴,想是从前习惯了妈妈的□,哭得惊天动地,之后委委屈屈地从了,不好好吃,且有着比较严重的返流,奶粉喂下去,若不是竖着抱,拍上30分钟,十之八九会哗啦全都吐出来,然后嚎啕大哭。

  在那些夜里,凌景鸿总是在凌远刚刚准备要哭出声时候,赶紧把他抱起来,抱着走,走着拍,怕吵了陈忆她又要不高兴,生气地说把这孩子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有时候,就自己裹上大衣,也把凌远裹严实了,挂在胸前,骑上自行车,出去溜达一圈。而回来之后,干脆也不把凌远放回小床,就把他抱在胸前,用被子把他和自己裹住,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一夜,醒来的时候,经常是他正在撮着小嘴,不耐烦地涂了自己一脸口水,在自己的脸上努力地找奶吃。

  好在那时候的管理也还不严格,大家也都知道,这是个丢在医院里的弃婴,每天白天,他去上班,这孩子就送到新生儿室,跟那些小了他好几个月的新生儿一起,被护士统一照顾。也还因为他并无父母,又漂亮异常,一直是所有护士最喜欢的宝贝。

  那一天,凌景鸿原本也知道扛不过去了,他不久就要出差,他答应了陈忆将孩子交给福利院,这是个健康的男孩子,确实并不愁找人家。那天他下了班,把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奶粉,玩具,衣服,拿着这些去新生儿接孩子时候,原本是想给他试新买的衣服,孩子攥着他的手指乐呵呵的,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仿佛觉得,抛弃他的,不是生他的父母,而是自己。

  那天晚上,本来返流状况已经逐渐改善的小凌远其实睡得香甜,但是他却睡不着,然后,居然还是把他挂在胸前,骑车出去,他醒了,却居然没哭,咯咯地笑,那笑声在宁静的夜里,那么好听。

  真的就把他送回福利院去?送到另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他那么无忧无虑地笑着,比世界上任何一种声音,都更动听。

  难道就把这个……自己喂奶,换尿布,半夜抱着走,走着拍,甚至骑车出来溜,他会咯咯地冲自己笑得孩子,送给一个不可预知如何对待他的未来?

  那孩子笑了好一阵,有些困了,眼皮开始沉了,却在和上之前,又睁了一下,不过5个多月的凌远,很清晰地第一次发出哭和‘阿古’之外的声音,他冲着凌景鸿叫道“妈妈”。

  寂静的夜里,清清亮亮甜甜糯糯的一声‘妈妈’,没有牙齿的孩子,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凌景鸿没有守了对陈忆的诺言。

  他一大早带着孩子跑到了郊区,把自己小时候曾经带过自己的保姆阿姨的闺女带上了一起出差,自然,也带上了该被送去福利院的凌远。

  他也不知道,回来该跟陈忆如何解释。然而,这解释的工作竟然不再必要,因为,他刚走的那天,医院领导就找陈忆谈,说,这孩子虽然是个弃婴,但是也是无产阶级革命群众的后代,既然已经由他们夫妻带了这么久,以后,就留在他家好了。

  他和陈忆,自然也明白,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而院长,也从来不曾这样关心过一个其他的被抛弃的孩子。

  然而经历了这些年,谨言慎行-――甚至很多心知肚明的话,夫妻间都不敢多说,怕隔墙有耳……已经成了习惯。陈忆从此没再抱怨过凌景鸿,也主动地开始更多地照顾凌远,甚至对他,总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而凌景鸿,此时却比之前单纯的心思,多了些疑惑的担忧,有时候看着凌远漂亮得有点过分的脸,某些的神情,有些不敢深想的紧张。

  全家最开心的只有5岁的凌岳,终于可以在同班小朋友显白自己有弟弟妹妹的时候,骄傲地说,我也有,我弟弟比你们的弟弟妹妹,都更漂亮。回家之后,总是跃跃欲试地想要帮忙喂弟弟,自己好吃的东西,好玩的玩具,对着小小的凌远说,你快长大,长大了听我指挥,当我的兵,我的好东西,都给你。

  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地过去,在很多的快乐与偶尔的忧虑之中;国家的形势,越来也回归正常,而他们这样的白专知识分子,也越来越被淡忘了出身,逐渐在专业领域独挡一面,且因为10年知识与人才的缺失,使得他们这一批知识分子,变得特别珍贵。

  凌远6岁生日的那天,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如今的身份,因为那场让熟识的朋友都不能认同的婚姻,而与他们成了两个世界的许乐风,突然到访,他们不适应的同时,自然也是客气接待,许乐风比从前更多了深沉,举止风度更是不凡,并不多话,然而却一如从前,总是有着吸引听众的魅力,11岁的凌岳,和6岁的小小凌远,却都十分喜欢这位许伯伯,两个孩子,竟然能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待他离开的时候,凌远竟然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道,“许伯伯,你在我家住好不好呢?”

  那一刻,陈忆的脸色有些异样,待到许乐风离开之后,孩子们也都睡了,陈忆终于忍不住关了所有门窗,把凌景鸿拉到卧室,低声问,“你这些年,听到过雨红的消息吗?”

  凌景鸿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们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知道,袁雨红从小就喜欢许乐风。所有同学都知道。那时候男孩子们给她起外号叫跟屁虫。不管许乐风小时候怎么恶作剧她,后来怎么不拿她当事,都还是他的跟屁虫。

  后来这些黑五类一起遭了殃,家都抄了,袁雨红倒是如了愿,俩人终于好上。到后来,一起下放,袁雨红的美貌,十里八乡地著名,当时不知道多少根红苗正的年轻人,不嫌弃她的出身,托人说媒想要跟她一起,却都被她明明白白地拒绝了,袁雨红的泼辣,对狗崽子许乐风的执著,也像她的美貌一样,从那时出了名,到后来,那些仰慕她美貌的男子们,竟然也都佩服了她的执著,反倒是许多时候,帮了她一把。

  然而,许乐风却终于,在刚刚开始能看到前途的曙光的时候,跟一个有基因缺陷,智力只有十岁上下,长相虽然不丑,却也并无任何美可言,更不要说与美丽的袁雨红相比,骨盆发育畸形,永远不能生育的姑娘,订婚了。

  然后,袁雨红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次。

  有人说她去了歌舞团,有人说她被某位首长看中了,还有人说,她家海外关系众多,尤其是德国,她也许经了什么关系,走了……

  凌景鸿与陈忆相对沉默了很久。凌景鸿仔细地回忆捡到凌远的那天的一切,更回忆起来,很早之前,大家还都是中学生的时候,袁雨红就开他玩笑,说凌景鸿是个心眼最软,偏偏又忒能干的人,绝对是求他做事的最佳人选……

  之后,许乐风成了凌家常客。

  再之后,凌远16岁过了生日不久,许乐风的妻子,因多种并发症去世,同一天,袁雨红站在了凌景鸿的办公室门口。

  “谢谢你们,一直对小远孩子很好。”

  当时凌景鸿少有的失态,对她道,“这是我们的孩子。用你道什么谢?”

  “景鸿,你应该知道的,不是么?”她平静地说,“这是我和他的孩子。他明白,我明白,连他岳父岳母都明白。是他们找到我,对我说,给他留下这个后。”

  凌景鸿震惊地瞧着她,半晌才道,“那么你又为何把他扔在那里。”

  “我已经早就打听清楚你下班的时间,我知道你会从那里走过,我一直看着。”她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们夫妇,能给他的生活,总比我一个单身没男人的女人的好,而且,闲话多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对他也不利。也不是他岳父母想看到的。”

  凌景鸿很久说不出话,终于,把手里的笔丢到了墙上,“他跟你们没有关系。他生活得好好的,有父母兄妹,你不要再来打扰。我并不认识你。”

  “凌景鸿,如果不是院长找陈忆谈话,你们会留下这个孩子么?”她突然问道,“又何必这么清高呢?你们本来也是完成一件组织任务。如果你执意,那么我们不如把这一切,都在小远跟前说个明白,让他自己决定好了。还是,如今,他身份已经不同,你们要借这个孩子,要更多的筹码呢?”


  第二十一章 6


  凌远被凌景鸿催着,只好在床上躺下---只是在许乐风面前就这么躺着,却是浑身的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想再坐起来,却迎面看见,父亲扶着老花镜的微微颤抖的手,手上明显的老人斑,认真地凑得极紧的眯着的眼,脸上掩饰不住的忧虑难过。

  父亲……真的老了。

  站在还大了他一岁的许乐风旁边,显得要老上十岁。

  他如今体力已经不济,再也不是那个能背着一岁多的小妹,跟他比赛登山,再在河边带着他们俩兄弟拾柴,架柴,点篝火,煮面,烤鱼的父亲了。

  他自从五十岁时候那一次脑出血,固然基本恢复了,却落了手抖的毛病,加之已经不算年轻,因为这一场病,精力也大不如前,便自此告别了手术室,转搞基础科研,出专家门诊,做行政工作,却再也不是那个总是在最危急最为难最让医生们紧张的时刻,看见他走进手术室,就踏实了一半的脑外科主任了。

  他老了,有些时候变得沉默,有些时候变得唠叨,更有些时候带足了让凌岳凌远无可奈何的刚愎自用,不再是那个开明而温和的,会以最正统的理念来教育他们,却又从来允许他们与他辩论,理解他们的‘不正统’的,传统却并不古板的父亲了。

  凌远一直替父亲难受。

  自父亲在康复过程中,无可奈何地举着颤抖的手,摇着头说,“这双手,是无论如何做不了显维外科了”,然后颓废地闭上眼的那一刻,他便就定了上医学院的心思,当报了志愿拿了录取通知之后,经常很感兴趣地引着父亲讲他自己从医的往事,当时因为脑出血后遗症,说话有些不大利索的父亲,固然被母亲唠叨着康复复健就是要多运动,多讲话,却越发不爱讲话,直到给即将上医学院的凌远讲起来自己曾经走过的路,才越讲越有兴致,从说不顺到越来越顺,经常到陈忆来催爷俩睡觉。

  父亲是这世上最疼自己的人。

  这一点,凌远从无质疑。

  小时候,总觉得跟母亲隔了层什么,他说不清楚,总有些紧张和不甘心。

  于是,他既能体会到母亲任何一点细微的不开心,总有法子哄的她开心,又经常有些匪夷所思地淘气,惹事生非,模糊地期待着母亲的反应----然而,母亲从未愤怒或者急火攻心,总有种无可奈何的忍耐,甚至……谨慎小心。

  父亲却从来没有。于是他在父亲面前便没有那么多的荒谬言行,却也可以坦然地,毫无保留地与父亲争执。

  当他开始走进医院,总是能听见人议论,这是凌景鸿的儿子,这样的时候,也有着少年人明显的不耐烦和隐约的骄傲。

  如果……如果一切就这样下去,他如今,会不会是个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很满足的,优秀而单纯的外科医生?

  凌远怔怔地望着父亲,一度,竟然几乎忘记了许乐风的存在,直到听见许乐风与凌景鸿告辞,并且很诚恳地要与他订下下次喝酒的时间,他才抬头,却愕然发现父亲眼圈微红,望着许乐风道,

  “结婚周年,喝酒叙旧,满脑子都是你的事业……你……你心里真一点儿都不心疼孩子吗?他才三十出头,胃底,十二指肠,两大块溃疡,现在影响到了血管。许乐风,我本来总相信血浓于水,父子连心,你真能到了他都吐了血,你还是摆着领导风度地指示训话?”

  凌远一时呆了,父亲在那一场生母闹出的认亲闹剧之后,已经不再与许乐风来往,然而,却也没有说过他半句不是,两人从来没有翻脸,又或者说,凌远本不能想象,父亲这样的人,会对任何外人,直面指责。

  是……为了他?

  许乐风也有几分惊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这辈子最后悔最窝囊最恨自己的一件事,”凌景鸿说着,脸颊抽搐,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就是16年前,因为愚蠢和自己的软弱,答应了把我儿子,‘还 ’给你们。然后,再又因为已经错了一次,总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孩子,已经失去了做他父亲的资格,就任由你们两个疯子,变着法儿地折腾我的孩子。”

  “景鸿,他姓凌,从来就是你的孩子。你知道我这人,并不屑于说假话骗没有必要去骗的人。那个生了他的女人心里是怎么想,是她的事情,而我,我告诉你,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过丝毫让你们把他还给我的念头,从来没有。”

  许乐风缓缓开口,脸上的神情平静而淡漠,“至于他能走到什么地步,我能帮多少,那也看他的造化,我的造化。景鸿,我没有逼他做过任何一件他不想做的事情,以后也不会。”

  许乐风说罢,转身走出了门。

  凌远很想与凌景鸿说几句什么,却完全说不出任何的话,只是呆望着他,而他,也就那么站着,仿佛神思已经不在此地。

  凌欢是何时进来,何时把椅子搬过来让父亲坐下,何时将一杯茶放到父亲面前,何时又悄悄地离开了……凌远都恍惚地知道,却又似乎没有确切的印象。

  病房里日光灯的光,有些惨白地落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垂着眼皮,手里握着那杯茶,很久,都不言,不动,仿佛石化了似地,坐在离他只有半米的地方。

  他脸上的神情,一如十六年前。

  在这一刻,凌远蓦然明白,父亲从16年前的那一天,就已经老了。

  16年前,卫生部大院的老住处,那时候家里的客厅不大,也许还没有这间病房大,当时他的面前,是父母,和几天前,对他说,自己是他的母亲,被自己斥为抑郁躁狂综合症,幻想症症状的女人。

  然而,现在,她在他的家里,与父母,坐在一起。

  父母都沉默着,而她,是那么热切的神情。

  “你看你小时候的照片。看妈妈小时候,看你爸爸小时候,你看,你这眉毛,眼睛,完全是他的翻版,鼻子,嘴巴,可不都是我的?”

  “我一直注视着你,一直,你上小学,调皮捣蛋,你装病不上学去买洋画,跟别人赌洋画儿,赢得太多,对方急了,一拥而上要揍你,你记得那个把他们赶走的阿姨么?当时你的嘴巴真甜,真会说话,我问你怕不怕,以后还要不要这样了?你说,要,如果不来,怎么看得见这么漂亮的阿姨?”

  “你跳级,上少年班,一直跟比你大的孩子同学,但是却偏偏个子长得晚,运动上,就吃亏,你却是不服输的个性,一个人在操场上练球。那时候,我真高兴,我就能一直看你那么长的时间。看你生气,看你笑,看你有时候自己跟自己做鬼脸,想着些奇怪的招数。我的孩子,是个多么聪明可爱的孩子啊。”

  ……

  他听着她说,却是望着父母。父母却都沉默地低着头,没有阻止,没有愤怒,没有反驳。

  于是,许许多多从前模糊的不自在----与母亲之间,隔着的那层说不出的不够亲昵,如今变得可怕地清晰。

  那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说自己对他的爱与不舍,说自己这多年的撕心裂肺……

  而他,在父母的沉默中,只觉得惶恐,越来越惶恐,终于,他打断了她,以一种从前,决不敢当着父母如此粗蛮地说话的语气打断了她。

  “你别再啰嗦了。”他当时站起来,往后退,指着她,“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就算是。没有人从你手里把你的孩子偷走,是你不要了。笑话,不要了这多年,当初扔出去的时候,才1个月,大冬天,你想必已经是当你的孩子死了。这时候,掘坟吗?你在我已经不太需要人养的时候来找我,你不觉得,你无耻?你把我爸爸妈妈当什么?你滚,滚出我家去,以后不要跟着我,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当然安排好了一切,我怎么可能当孩子死了?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孩子死?”她也站起来,“我一直看着凌大夫把你抱起来,我一直注意着你,一直,我就是要给你找最适合寄养你的人家,比你跟着我还好的人家。我怎么是不管你?”

  “寄养?”凌远重复这两个字,声调已经变了音,然后不可抑制地狂笑,“你给寄养费了吗?”

  她却没有丝毫的尴尬,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讽刺,“我给你安排好了一切。你5个月的时候,你养父母已经准备把你送到福利院了,他们已经决定了,你马上就要被送走,等你养父一出差,就送走;我当然不能让他们把你送到个不配养你的人家,我找到你父亲的岳母-----她以前就找过我,让我把孩子留下,有什么问题他们可以帮忙,给他留个后,那么优秀的男人不能没有后,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怕他不踏实,有了儿子,就踏实了,不想其它了。我自然不是因为她找我才留下你。为了得到你,我花了多少心思,怎么能不要你……但是,她既然说过会帮我,尤其是帮这个他唯一的儿子,我就去找她,让她想想办法,然后,他们留下了你。这也是个政治任务。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个政治任务而已,他们完成得不错,而我,才是你的妈妈。”

  “小远,我一切都是为你好。如今,依然是为你。为了给你更好的,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呀。”

  他们要把你送回福利院了……

  然后,他们留下了你。这也是个政治任务。

  然后,他们留下了你……政治任务。

  然后……

  所有的所有,快乐的,骄傲的,温暖的……都在那一瞬间,如同海边,他哄欢欢高兴时候用沙子和水塑的漂亮气派的城堡,本来那么帅气地立着,却就在浪来的那一瞬,成了瘫软的泥沙。

  他的心,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下去,在彻底地坠落之前,他轻轻地,带着最后一点奢望地望着凌景鸿,极低声地叫,“爸爸?”

  父亲没有答。

  “爸爸?”

  他想向凌景鸿走过去,却挪不动脚步。

  “小远……对不起。”

  那是父亲的回话。

  那是他长到16岁,第一次看见,连面对着偏瘫的可能都只是平静地悲伤着的父亲,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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